1978年9月1日,我,一个应届高中毕业生,在这一天里,和150多名学生一起从全国各地、从城镇乡村拥向北京,拥向全中国唯一的一家最高电影学府。小西天热闹了,它在沉寂了十几年后重又开始沸腾了。
那年,我同时收到了两个学院的入学通知书,电影学院和广播学院,不做更多考虑,我决然地迈进了小西天的大门。
学生时代的谢园
23个人住一个房子,上下铺紧挨着上下铺。练功没有地方,上声乐课在一排不隔音的小房子里,互相影响、干扰下的钢琴声、基础发声、教员的纠正声混为一团。没处洗澡,没处消化白天的课程,就连晚自习也是大家挤在一间大教室里,只能做些文字上的东西。更有难的,由于当时学院车辆紧张,每逢去朱辛庄院部看参考片,都像经历了一番搏斗,像我这个瘦人,常常被挤得透不过气来,往往到了朱辛庄先要活动够了酸胀的胳膊,再走进礼堂看片子,那滋味,至今同学们在一起回忆起来,仍时时忍俊不禁……
78班表演系的入学合影
78班在校期间和教师们的合影
记得到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,原本只是投石问路、蒙昧糊涂的我们,渐渐在老师的启发下,在学院各种课程及耳濡目染中,逐渐由被动的接受变为主动的思考及寻找,特别是感慨中国电影的历史,曾有过辉煌的作品,辉煌的导演和不可多得的表演艺术家,但为什么眼下的电影发展、作品本身那么不尽人意,那么虚假造作。是搁置了十年?是导演、表演队伍没有新人?大家在默默地琢磨,在暗里发着狠,一定要振兴中国电影,一定以我们优异的学习成绩,回报学院的培养、老师的教诲。
谢园和同学们在讨论中
在一些老师和独立思考能力比较强的同学的带领下,我们围绕着中西方电影比较、表演诸派、导演的心象及电影的造型,展开了非常活跃的学术讨论,虽然现在想起来,那时的论点、论证都很粗浅,在相对简单的元素分析上更不无繁复、堆砌与自相矛盾的地方,可正是因为有了那个敢于去“浅薄”的勇气,才换来了今天的深刻。人们盼望的是,在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电影里一展风采,也似乎到了那时,我才真正悟到:电影,原来不只为博人一笑,也不是白布上看到活动着的自己而觉出有趣,电影是人生意义本身;电影表演是活动着的历史的一部分。
王小燕、张丰毅、李鄢、陈焱、秦竞红、谢园、贾世泉、潘桦与三位学校教职工参加环城跑
谢园在校园运动会上
自然,近在眼前的好处使人难以马上感激学院,倒是毕业多年,回头再想时,方觉“春天如此厚爱”。1988年5月,我随中国电影代表团去法国参加戛纳电影节。法国《世界报》记者同欧洲影评专刊的电影博士盛赞陈凯歌、张艺谋和这一代“学院同仁”,他们说:“明显地看出,那个叫北京电影学院的地方,在改变她以往的形象,形象的改变自然靠毕业生。这一代,78年猛然冒出的一代,较之以往的学生,更有社会责任感,更有世界意识,更把电影当作你们自己的生命。”
78班的演出《骆驼祥子》
而学院在教学上顺水推舟,非常得法的一点又在于,不遗余力地鼓励学生挖掘以前在乡下、在边疆、在所有逆境中的经历、感受,促使学生揉着个人切身体验,去归结出将来属于这一代人的电影主题……
1990年为纪念建校45周年晚会上,表演系校友76班学生蔡明、78班学生谢园、沈丹萍在认真排练节目,参加演出
同样有人告诉我们,没有必要把电影看得那么严重,没有必要始终背着民族沉重的十字架去思考,搞了技巧,即是全面的及格。可很多这一届毕业的学生不敢忘,北京电影学院不只教技巧,她更要告诉学生的是:人是什么?
这就引出了《猎场扎撒》《盗马贼》《黄土地》《孩子王》《晚钟》《红高粱》……
谢园在影片《孩子王》中
影片《大喘气》剧照
在表演系里,周里京的《人生》《新星》,王咏歌的《今夜有暴风雪》,方舒的《勿忘我》,沈丹萍的《被爱情遗忘的角落》,张铁林的《大桥下面》,张丰毅的《骆驼祥子》……
多少个记者招待会,多少个出头露面的机会,当竭力使他们个人的风采跃然纸上的记者一再问及:“你自己如何?你自己怎样”时,他们更多的是不谋而合:“那是我们这一届,那是我们这群人,那是有了小西天和北京电影学院……”
谢园、姜文和表演系95级学生交流表演经验
现在的电影学院可今非昔比了,八九层高的教学大楼,一色“招待所”式的学生宿舍,有教员餐厅,学生食堂、放映厅,分得真细。这规模,我们当时想都不敢想,更何况受用了。
我想大叫一声,你们有的生活,我们不愁有,我们有的从前,你们永远不会有!
想那个时候艰苦,可心里的电影是那样纯粹;想那个时候单调,可提及电影就眉飞色舞。我宁愿为老师、学院教给我背诵的“电影是可以把光明投向任何黑暗角落”的话而贫穷,也不做半路折头的浪人,电影人有如小说家,古人早出真言:
“文人不幸而为小说家,……盖小说家者,大都穷年兀兀,富于才而啬于遇。其生平所历之境,尤必坎坷困塞,不遂其志。于是发其牢骚,吐其郁勃,为愤世嫉俗之言,与天地造物抗。愈抗而愈穷,愈穷而愈工。此固凡为小说家者必经之轨道也。所以快读者之心者在此,而招世人之忌者亦在此……
“然而文字有灵,不胫而走。一篇传诵,妇稚皆知。君子疾设世而名不称者,小说家可无憾焉。是又小说家者之幸也。”
我这才发现,那不是从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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